雷雨(1/2)

    有徐志怀在,南市自然没能去成。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,校对编辑寄来的书稿。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,足足四十块,说多不多,买两件短大衣就能光,说少不少,能换到两千只。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,又踩着绘有芙蓉凳,扶着橱柜,打开柜上储藏冬衣的箱,将荷包大衣。时隔五年,再次收到薪资,她觉非常奇妙,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,都不自觉地要望一房门。临近秋,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。这天,苏青瑶寄校对完成的稿件,在躺椅小憩。湘妃竹的折扇展开,盖在脸上遮光,素白的纸面,画一枝桃,散散落落地开着。扇面题两行小字:借离合之,写兴亡之。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,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产的,里的越剧演员,他也捧过好几名,二者打包成卖,销路甚好。唱完了选段,一串广告,接着开始放唱片。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,叫周璇。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,半梦不醒,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。就在这时,她前忽得一亮,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扇。那人分明就在她边,却不说话。苏青瑶有些醒了,但没睁,继续装睡。对方顿了顿,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。指纹顺着细细的,没发髻。指腹有一层茧,还有些凉,是无名指的婚戒。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:“鲜血筑抵抗城墙,历过万世百千风浪,雪霜人自,同寻中国新方向。”苏青瑶知是徐志怀。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。战后为抵制日货,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,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,为了引市民,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,叫来易方朔表演稽戏。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,不想跟他在外扮恩。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。“怎么不回房间睡?”他沉声问。“小心着凉。”苏青瑶翻背对他,仍闭着。“太闷了。”“回来的时候,恰巧路过书局。”说着,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。他拿着书,胳膊从背后绕到她前,搂住她。苏青瑶睁,是新版的《三闲集》。“我听书局讲,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,”徐志怀接着说。“你要看吗?”苏青瑶接过书,轻声回复:“我到时候自己买吧。”“《文学月报》的稿去没?”他又问。“寄了。”苏青瑶坐起,顺手将书放在侧。“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?早先还一一个没必要。”“是没必要,累得要死,又挣不了多少钱。”徐志怀看着她。“但你要是开心,找好。我也就嘴上说说。”苏青瑶隐约察觉他话里的意思,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。“闷死了。”她嘀咕,站起来去开窗。窗对着园,一低,便看见成片的苍绿。矮墙爬满藤葛,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。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,西洋气十足,真难想象中国人会这样直白的布局。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。风迎面来,像一面糊,又又黏,直叫人不上气。背后传来脚步声。徐志怀拧上无线电,啪嗒一声,屋什么声也没了。他放轻脚步,缓缓走近,然后弯腰,从后松松地拥住她。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,一直到残留胡渣的蹭到了她的脖颈。苏青瑶浑一麻,玫瑰的旗袍绸绷得的。“好。”苏青瑶话音微颤。“嗯,要刮台风了。”他。徐志怀说的不假。没过两天,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,街也张贴了布告。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,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。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,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。室闷到极,仿佛一不透气的棺材。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,给佣人挨个发蜡烛,发完,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。很快,火烧云褪去,黑云压城,狂风挟带暴雨袭来。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,划亮火柴,又燃一蜡烛的烛芯。窗“咝咝”地叫。燃烛台,她拿起来,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。走廊漆黑一片,她擎着蜡烛,随雷雨声从这浮到那。突然,窗外雷光乍现,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,将走廊短暂地亮。暴雨倒映地板,一如汹涌的海。她走到书房前,敲敲门,里面的男人说了声“来”。

    苏青瑶推门而。屋竟然没蜡烛,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,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,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扇。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,酒还剩一些,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了半,灰烬间隐有赤的火星闪烁。苏青瑶关上门,同他说:“还以为你在办公。”“没,”徐志怀轻笑,转望向窗外。到是黑,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。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,放鎏金的烛台,紫棠的旗袍飘忽忽起落。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的更,开叉也低,绲边从小肚岔开,里绀青的丝绸衬,衬到脚背。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。“喝酒了?”苏青瑶将酒杯挪远,免得着火。徐志怀笑了,放。“就一。”他上前倾,望着苏青瑶,手背贴在她的面颊。“瑶,再过一个多月,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,一天不多,一天不少。”徐志怀声音低沉。“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?还是说,对那里不兴趣。要么乘渡去香港,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,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。”苏青瑶静静听完,帘低垂。“志怀,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,我都要狠狠吓一,心想,怎么就五年了呢。”烛火的影来回舐着她的面庞,柳眉杏、桃腮雪肌,恰如一尊大理石像,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,似幻似真。“人这一辈,有几个五年?”“就是因为没有,所以才要珍惜。”徐志怀轻声说。“对我来说不是这样。”苏青瑶推开他的手。“你是什么都见过了,才会说这就是你想珍惜的东西。可我不一样。我什么都没见过。志怀,你不可能明白这受,我好像从来没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——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想过什么样的生活——我通通不知。”徐志怀的手悬在半空,顿了顿。窗外,倏忽传来一阵阵雷响。待轰鸣的雷声过去,徐志怀缓缓放手。“青瑶,是因为上学吗?”他说这话时,显得很憔悴。“如果是因为上学,我送你去复旦读外文,好不好?要是不喜复旦,还有别的学校可以看。沪江?港大?圣约翰?你随便挑。我一向是赞成你读书的,你也知,对不对?我们结婚的时候,大学本不收女学生,这谁也没办法。”苏青瑶默默听着,突然一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她。胃像着了火,酸苦的滋味在游走,手脚都了,连带也微微打着颤。天知,她从前多少次幻想过,他有一天同她说现在说的这些话。如果换成一年前,她绝对会德地接受,扑他怀里撒,继续他,跟在他后,当她的徐夫人。可是现在,她只觉非常非常的难过。这觉,刹那间让苏青瑶再度回到了许多年的那个夜晚。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,满怀期待地固执又愚蠢地等他回家,等啊等,等啊等。不知等了多久,他终于回来了,然后皱起眉,像是厌烦一样地赶走了她。为什么要这样?不可以抱一我吗?不亲亲我吗?不对我说一声“谢谢”或者“辛苦了”吗?不能告诉我,你喜我,就像我曾经说我你一样吗?“徐志怀,你太自以为是了。”苏青瑶扶着茶几,摇摇晃晃地站起,盯着面前的男人,她的丈夫。“凭什么你对我好,我就要接受?凭什么你歉,我就要原谅?徐志怀,不是你说一句,要送我去读书,我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从前的事全忘掉······天底没有这样的好事……”“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?我给你什么你才会接受?”徐志怀也站起来,个压过她。“苏青瑶,别犯傻了,你难就不觉他很蠢吗?”“谁。”“你知我在说谁。”徐志怀绕过茶几,近她。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急风,茶几上的那豆大的烛火开始颤抖。苏青瑶仰起脸,看向他。“是,的确,志怀,他不如你聪明,谁都不如你聪明。”“因为他油嘴,会说好听话?要想听好听话,我明天就给你买只鹦鹉回来,怎么样?”“不、不是因为这个。”“那是为什么?难是因为他白痴、轻浮,手上一分钱没有,全靠着他爹和他哥汇款,还说大话,成天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?”徐志怀两手兜,冷笑。“苏青瑶,要是这样,那我还真是一办法也没有。”“够了,别再用这气对我说话。”苏青瑶后退。“我不是你的犯人。”徐志怀没有停,继续说:“可你不是,我认识的小乖不是那样的人。”“是吗?没准你错了。你本不了解我,事实上,你也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。最可悲的是,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!我要吃饭吗?我该去吗?我是要继续读书还是尝试去工作?是什么?社会是什么?婚姻和家又是什么?我全不知,因为有你在!”苏青瑶浑颤抖。“因为你——徐志怀——你!你是我唯一的依靠,我的全!我的丈夫!”“好,我不懂,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,给我一个回答。还是你只是想用这方式来证明我错了。”徐志怀步步,仿佛一发怒的雄狮。“如果是想给我惩罚,好,行!苏青瑶,我错了!你满意了吗!”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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