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(三合一)(4/10)
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。他正色敛容,像在探寻一件大事。
俛眉子担心他:“你怎么了,从宫中回来,我看你变了个人。”
“我没变。”千年笑一笑。
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。
蚂蚁吃完甜物,移山似的,移开石障,继续前行。息再已经力竭了。
一个小孩,最有活力的年纪,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,睁眼闭眼,只有密集的蚁群。他为它们辟路,给它们尝甜头,阻挡或是虐杀,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。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,越来越破烂。
“你和俛眉子同住,可有收获?”
荀杉来访。息再在门外招待,有气无力的样子。
他不打算隐瞒:“数月以来,我什么也没干,几乎与世隔绝,只与跟蚂蚁周旋。”
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,荀杉不好评价,转而说:“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。不过,后梁死气沉沉,乱处又很乱,你与世隔绝,或许是好事。”
上不正,下失风俗。后梁的皇后病了,病症怪异,引发人心的动荡。有人说,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,也有人否定,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,就失常,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。
不端的天家,让天下惶惶,污漫国人的品格。时下可称乱世。
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,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。
她少有清醒的时候,清醒了,便履行女君的义务,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。这次来的是文鸢,年仅三岁的公主,容貌善,能书写,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。
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,皇后对她,总带一些嫌恶。看她拾级、踩空、被燕王笑,皇后并没有制止,只是皱眉向别处。
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。
他知道了吗,已经找到了吗,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,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……陈年旧事,在她头脑中结网。
她有片刻窒息,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,慌得到处看,最后与文鸢对视:小女儿朦胧意态,梅色的唇氤氲气息,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,实在可爱。
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。
父借女口:“好阿噎,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?”
“你等死吧,他会杀了你!”皇后大叫。
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,连燕王都啧舌。他正想调侃,却见皇后下殿,给了文鸢一掌,便也离座:“皇后。”
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,摔在殿柱一角。公冶千年恰好路过,还抱着赤文瑑玉盘。
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,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。他立刻丢开玉盘,投身向前,抱住文鸢。
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。
燕王看在眼里,又去看粉碎的玉盘:“咦?”
皇后要打第三下,被燕王拦住:“母后,看清楚,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,国师的儿子,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。”皇后猛然清醒,千年也及时松手,文鸢肿着脸,由女傅抱走,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。
“我听人说,公冶氏不问世事,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,失人心,得神性,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,为保护公主,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。”人散后,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,一同捡拾玉盘碎片。
燕王故意发难,却得了千年的笑脸。
“燕王听谁说的呢?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,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,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,而是因为他心完满。燕王是他手足,一定最有体会。”
千年正说,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。
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,天生一副豺鬣肚肠。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,也有这样一个人,深藏着妒忌。
千年自觉失言,抱着坏玉盘离去。
身后有燕王的高声:“千年,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,怎么不好好想想,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?你收敛些,顺便告诉你父亲,少掺搅世事。”
这是直白的警告。
千年咬紧牙关,一路跑回天数台。公冶国师还在作画,喃喃地说:“不能再这样下去,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。”
“父亲。”
“千年。”
千年出示玉盘碎片:“我不谨慎,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。”
公冶国师欣慰,突然反应过来,抓住千年的肩膀:“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,不要涉世,听我的话。”
“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?”
“绘画。”
千年摇头,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:“父亲,我不信祖父,只信你之‘人定胜天’,我已经开始物色了,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,扭转国命。”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,一观不凡的少年。然而这时台下来人。
“不好!真不好!皇后情绪激烈,发噎以后翻白眼,流鼻水,浑身痉挛。几位夫人说,大事降临时,需有国师在场,请国师去。”公冶国师匆匆去了。千年扶着画,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。
不久后的一个白天。息再步入县道。
记不清第几次尝试,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:“行了,你就这些本事。那根橑也快倒了,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,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,重新乞讨去吧。人需量力,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,读大学大道,也不见得有什么用。”
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,或者说,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。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,如今像沉水,不易起波澜。俛眉子嘲弄他,他只顾刷灶;等俛眉子说累了,他才洗手出门。
“上哪去?”老人伸着脖子,隐隐地失望,“哼,你要放弃。”
“不放弃,我再去试试。”
息再到直木处,直木已经摇摇。
他负手绕着木头转,蚂蚁在脚边行进,首尾相接,逐渐远去。小坡上抽发新木,蚁群消失在青翠中。
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。
他越过小坡,走溪路回到县城,路上有人在抚掌,有人在抹眼泪,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,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,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,看什么都稀奇。
过城来到野外,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,就要赶去。
“恶兆可多嘞,什么蚂蚁,蝗虫,蝮蛇,样样都要管,日子就没法过。”县人开荒归来,阻拦息再。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,追着蚂蚁走。从某一刻起,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,反应过来时,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。
一驾传车飞过。车夫赶马,像是疯了。
又一匹驿马冲来。驿卒双眼通红。
息再避过他们,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。
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,爬得很慢,身后绵延小蚁,只循它的方向前进。
息再觉得自己荒唐,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,都很荒唐,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,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,从来没人处置头蚁。
息再喘着气,去摁头蚁,失手,还被后来的蚂蚁咬——他跑了太远的路,神思倦怠,汗湿到衣襟。
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,还是让他快意。他终究摁死头蚁,将尸体摁进砂石。咬人的蚁停下来探,后来者居上,真正的蚁附来了,壮观如潮。
息再简直无处落脚。
他觉得恶心,同时在笑:孩童的笑,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。
“快将它们拂开。”身后有人在喊。
是俛眉子。他拄拐,脸色极差。
一路追来,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。
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,甩净手:“现在我可以读书了。”俛眉子抹一下眼睛:“是,我以为你要放弃。”
两人身后,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,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,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。
俛眉子忍住哽咽:“你这小子,还算有点耐心。”他真的看不起息再,当下也是真的动容,想要揽他,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,像座雕塑。
原来驰道上有小车,近了,里面钻出公冶千年。
千年眉眼有哀色,看到息再,转为喜色:“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。”满腹心事,到再见时才能吐露。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,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,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,像座雕塑。
更远处还有人。
那人在行尘里徒步,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。
公冶千年认出他:“肖居室。”
肖不阿没有回应,看着息再,泪如泉涌。
凭着对世道的敏感,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。蚂蚁在手面上爬,被他捻死。
“你——”
“你母亲死了,你母亲已经死了。”肖不阿忽然扑过来。息再躲闪不及,被他抱住。
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,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。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:肖不阿六神无主,孩子一样;息再被他抱着,却像被他依靠。
孟皇后死了。反复的病情后,她于某日午夜惊起,胡言乱语至平明,咽了气。
余数不多的日子里,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,形态如骷髅,五感不分明,几乎等同于死亡。有人靠近,她就打闹,等人不堪惊吓跑开,她才伏在被子里哭。有宫女说,皇后高热时,曾向文鸢公主道歉,四肢发麻时,又痛苦地念着“母后就像头妖怪”。
弥留之际,她在后梁帝怀里,听后梁帝叫她“好阿噎”,反着水。她的眼还有神采,焦急地寻找,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。
“真没出息。”她想要这样说。
然而脱口而出的是:“希望我儿又温柔,又坚强。”她没声,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。肖不阿却抵着殿柱,恸哭起来。
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。
肖不阿过于悲痛,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。他只好击地,到手足流血:“悲乎楚王,年不过舞象,已经失了母亲。”肖不阿的大半神魄,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。体肤之痛,甚至不能让他变色。
或许看他真切,后梁帝指他的额头:“你这样关心楚王,往后别为居室。我给你一处地方,许你自筑殿堂,楚国恰好缺相国,就由你来做。”黄门请后梁帝走。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。
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,肖不阿连忙称喏。
过后他看,原来是公冶国师……
肖不阿寻人,从一县找到另一县,乡里之间游荡。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,却因为想起她,心头如割。她看不起他,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。但如今,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:椽栾,你不要怪我。
他抱着息再,将实话说出。
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。
震惊过后,千年抬起凤眼,重新认识息再:灵龟吐数,风车转动,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,之后两人相投,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:千年这次下决心,绝不会改易,要请眼前人相助,要让他入仕,参政,掌权,控制边廷,以他的聪明,道路有千万条。
另一边,俛眉子面如土色。
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,而他则着眼于现在:毫末出身的人,凭借本能,活得有尊严,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。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,谁也不能帮他修正。
俛眉子捡起手杖,走到息再身边:“如何,你还想要求学吗?”
“要,我保住了那根橑,请俛眉子教,”息再不改面色,从肖不阿怀中脱出,对三人说,“今天的事要保密。”
他走前,三人走后,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,脚下有丰满的影。
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,闭门谢客,教了息再三年。
他是个俗人,更是个才隐士,为师第一天,就问息再,万类与王政,想学哪一边。
息再昂首说两边,俛眉子便让他泛读,释名,章句,韵律,说经……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,通通从头学起;又让他对策,内外治,勤荒政,礼物封禅,任将功劳,学校选举,赋税屯田……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,坐对仙道与鬼神;到群书各有所出,他再让息再读史,三年将尽,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,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。
后梁全境在他笔下。他起座,身形已经盖过地图。
“听说,蚩尤大旗现世,国朝将有战争。”
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。
“是,如果战事起,我与我父亲有安排,你且安心读书。哦,楚王结束大孝,传出要入省的消息,如果传言是真,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。”千年踌躇满志,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。
等他离去。息再才坐在岩上,冷冷地发笑。
他这副样子,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。不过,他实是帝后之子,原本的第一宗室子,而非人言的野种,过去的苦与侮辱,争强与反抗,本来空洞洞的,如今都有意义。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。
如今时机成熟,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。
俛眉子在岩下看他,叹了口气。
明媚的午后,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,吞进腹中,又划开十指,浸泡在污水里。
到晚间息再入庐时,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、手不能写的废人。
“我是外人,偶然得知你的身世,于你是个隐患。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。”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,面壁睡觉,任由息再如何摇晃,也不转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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