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(三合一)(8/10)
息再按他肩膀:“我也两袖空空,所以要向上,为郎,为将,为令……你助我,让我来。”
他欲笑未笑的样子,最惹人遐思,千年就多想了。后夜,送行至台下,千年犹豫着,喊住他。
“息再,你向上,势必要跟你父亲共同进退。我怕,怕你,唉,最近,我听人说,他带你去诏狱羞辱囚犯,带你杀人,带你驰逐并掳掠子女,还带你骑奴隶游苑,”千年揪紧了手,“我了解你,所以怕你耽于这些,变回后梁帝的儿子。”
息再嘲弄他:“你果然与小时候没分别。”他拂袖离去,走到离天数台不远的柳道中,才捋把柳叶,盖住发烫的脸。
千年真是灵童,能洞见人心:至高的权力最美,如息再这般人,一旦见识,无法不对其垂涎。
他回郎署,一夜未眠。白天开始,他的统御之道也开始。一年后,息再迁郎将,三年后,增俸至万钱,如果不是恰逢大事,息再便要在年末拜令郎中——已无人敢非议他。
三年后的一个寒天,相思殿挂白。
后梁帝步入殿中,遥望画像。
为了亡妻,他罕见地守礼,悼念之前,还特意做了斋戒,换了单衣。
“今年是阿噎下世的第十年,我无心做事,你的升迁就等到年后吧,”他话过半,叹口气,“你入省晚,大概不知阿噎,唉,她可是陪我长大的女子。”
息再一味说是。
等后梁帝在相思殿大恸,高喊“与我不终之药,我要去天上找椽栾”,接着却召幸连七子时,息再才退出来。他绕殿行走,打发时间,不小心被白幡拂面,拂出眼泪。
身后一声“息再”,让他平静。
“你又在陪侍?我找你很久。”贺子朝走到他身边。两人同时听见相思殿传出吟哦,便向一旁的偏殿去。
“什么事。”
“请你的郎官放行,夜里我要入禁中。”
时下,贺子朝是工程营缮的主官,主持建造了许多台榭宫馆。这次夜忙,是为了坍塌的肖不阿筑堂。
“肖筑堂在营造上有错,所以不稳。可怜楚相,受了惊吓,好几天不准人近,”贺子朝说着,塞给息再一个卷轴,“你之前求的楚地瓦顶,在这份图上有所体现。你有闲暇,不要光看,拿去练习吧,我知道你的绘制极差。”
息再大笑,被贺子朝捂住嘴。
“先皇后祭日,收敛。”
“子朝,你活泼了。”
贺子朝也低头笑。息再因此看到他额上的细伤。
“少辛苦。”
“你竟会关心别人,我听同学们说,你已经成了小暴君。”
息再劝他勿与昔日同学来往,就让郎官带人远离相思殿:“快走。”
四下静,息再展卷读图:浪一般的瓦垄,昭示楚国的壮美。他慢慢地看,摩挲纸面,像在触碰与他同血的一人。
夜里,息再端坐在郎署,有人从侧门进。豆灯照路。那人拘谨的影,一点一点挺直。
肖不阿来了,两胁有书信。
息再不请他坐,拿信快读,将长沙、东海两郡的部署变化放入心中,随后烧掉信封。
数年前,楚王唯一一次入省,被少年息再抓住机会,安排浡人跟随。几位浡人到楚边境,分居长沙、东海两郡,如今,得意者已经当上军官。
他们为息再授意,将信息混进楚国上书,一同入省。楚书由楚相分拣,层层传递禁中,浡人的书信便被肖不阿秘密挑出,交给息再。
起初,肖不阿害怕,收送几次后,就劝息再:“还是在省外设置一个别居,派专人管理吧。像这样公然来往,被发现了怎么办?”
“被发现,你便去弃市。”
肖不阿只好继续,每天都心惊胆战,至于一年的末尾,同僚见他,纷纷感叹:“为相之后,不阿瘦成这样。”
不过,时间越长,肖不阿越能体会息再的感情——深沉而老成的青年,虽然在养羽翼,却不让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,哪怕是千年,也不过陪他做泛泛的展望。只有一人除外,就是肖不阿自己。
息再向肖不阿明确:“我要当皇帝。”
肖不阿哽咽:“当然,你本应是储君。”
他对息再,像对有所亏欠的亲儿,希望他好,却不敢用力。过段时间,肖不阿委婉地劝说:“要当皇帝,杀一人,占一宫,远远不够。然而一个单薄的郎将,能做的事不出杀人占地,我想,他需慎行。”
“单薄?”
“孑然一身,难道不单薄,”遇上息再的冷眼,肖不阿连忙改口,“当然,他还有位老仆,忠心无二。”
“你和我母亲,是怎么回事。”息再不愿煽情,随口问些其他,却看到肖不阿迟疑着,忸怩着,最终露出柔和的笑。
“我陪椽栾长大,别的没有什么了。”
比起后梁帝,肖不阿的相伴长大,更加动人。息再第一次接触一种情感,却不能领悟,许久以后,才知世上有种男女之间的爱……
闲谈很少,因为时间紧迫。
两人不便来往,常常说完正事就分手。这次由于住处坍塌,工官群聚,忙着修缮,肖不阿可以不归,正好在息再处过夜。
“长沙郡松散,东海郡整肃,但按浡人所说,两位郡守的性格与行为却不相符。”息再琢磨着。
肖不阿在一旁,欲言又止。
“说。”
“楚国是后梁腹地,两翼有重兵,朝北处有大泽。息再,你要取那处,必须先取侯位,有自己的封县和子弟,进而图谋。无兵无甲,救不出楚王。”
息再移开镇信的铜兽:“谁要救他?让他自救,从楚国出来。”
肖不阿不明白,却见他一把火烧了一堆信,在火光里笑。自得的笑容,并无孟皇后之风,反而与后梁帝神似,不禁心悸:“你如何打算,一定要告诉我——”
有劈裂声。
两人同时发觉。
肖不阿去抢。息再早探进火中,救出竹简:“误烧了。”
“啊呀,是我失职,”肖不阿诧异,“这是什么,夹在书信里,我竟没有发现。”
指宽的简片,题“与兄弟”,用笔清雅。
“哦,是楚王小书,给燕、赵二王的,不用罄装,不好辨别,”息再没放手,肖不阿便解释,“竹简毁坏,需要誊一份。”
“我誊。”息再让他休息,取来刀笔,重读竹简。
“阴君盛壮,云梦萧凉,珍木凋谢,湖水汪洸,十岁不见,浃日思量,大家元后,魂魄伤亡,夙薨夜离,跾徂远方。幸有兄弟,与我尽哀,皇风俯儿,愿忠愿谠,为高为善,为直为刚,先人蠲祉,故人禳灾,休徵象德,佑我两乡。”
深夜里,息再捏碎竹简,又罢手,按那人的笔迹摹写。运笔时,仿佛能见一位国王,怀着美好的愿望,向兄弟私语,望他们代自己陪伴君主,做正直的人。
息再怒其天真:“你安居至今,已经成了后梁的心腹。放任你,直到命尽,你也是无知又无为的神王。我要你自觉出国,非得付出开膛破肚的代价才行。我本不在意你的死活,无奈你是我的兄弟。”国王闻声抬头,愁与爱交织的目光:“兄长,对不起,你就伤我,勿伤我的子民……”
息再不知身已入梦,和楚王的辩论进行到一半,案前走来女人。
他立刻掷笔。然而这女人只是孟皇后的虚影,能交谈,却不能受人间的伤,当下扑到他的衣袖间:“不要心软,就以你兄弟为牺牲,去救后梁。”
孩童争胜一样,息再回头笑。
国王不见了,反倒是另一人的脸庞清晰起来。
“后夜我见你疲乏,自作主誊好了竹简,”息再转醒,看清肖不阿的脸,“工匠们已经撤离,我得回肖筑堂——不久前,我要叫醒你,看到子朝在,就不好出来,想他是忙完了,和你打招呼。”
“子朝来过?”息再叫门卫。
门卫称,破晓时分贺大人进屋,过一刻出来。见息再不悦,门卫急忙补充:“出入时,大人没夹带多余的物品。”
“他又不是贼。”息再让门卫去。
剩两人。肖不阿也宽慰:“我打理过。子朝没看到什么。”
息再不说话,其实在自责:不该休息。
大宫灭长灯。阁道被天光打亮。
贺子朝行走在其中,思考方才听到的梦话。
阁道外有人狂奔送囊,同时一张不牢的嘴巴,已经把这黑布囊里的秘密说出:“西北有变!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,大严王投靠龙文国,其弟自立,均反。”
贺子朝听着,有片刻分心:“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,与兄弟分崩……”他终于想明白,撑一条木柱,愕然地说:“息再,你与楚王?”
大严国动乱不足一月就平息。此后几年,西北诸部落的争斗,都像大严国,掀不起什么风浪。他们是小宗,而位于代山以南的义阳与龙文是大宗。义阳既然在数年前的国朝战争中臣服,龙文又荒政,那么周边小宗如何抵抗,都难成气候。
缺了首领的草原人、臂鹰人、狼乳人,能做的只有在边廷走马,以鞭子指点,寻衅打架。
边郡官员都很宽容,看到他们撒野,就互相打趣:“没事,没事,置气而已。”
受轻视的青壮年们,除了不平,还有一些落寞:生活不再,少主被囚,他们也成了滚草,为人轻贱,不复慓悍之风。是故三年以后,公孙远带来灵飞行宫的口信时,他们像久旱逢霖的人,将其围住:“原来他没死,万幸他没死,我们又有畜养良马的理由。”
不过,现在的他们在边廷官员眼里,仅仅是简陋的虏人。隔着高墙,双方互相瞪眼。官员很快没趣,转而讨论省中事:“嗐,那个小子,竟然高升。”
省中事更风光:息再大进,先受令,后升爵,拜为卿,时年二十二。
多少人说:“不像话。”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。
后梁帝最宠爱息再。拜卿当日,他领息再登神仙台。
“息卿,两柄剑,你选。”
危崖上悬一柄铁剑,一柄宝石饰剑。
息再选了铁剑。
后梁帝勉强地笑:“知我者。”铁剑是他过去的配剑,而宝石剑不过是齐王哪次奉朝时献来的。
他为息再舞剑。锋芒在息再脸上闪,他越看,越专注,几次挥去,被息再避开。
“我思念女人时,通常让人造物,睹物思人;思念先皇后时,却没有什么办法,世上没有和她相配的东西,”后梁帝逼着息再退到台边,“你在虎圈露面,让我恍以为阿噎回来。说实话,你和她不像,却莫名有她的影子,我一见你,就想到她。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愿想她,必须毁了你的脸。”
息再及时打断:“陛下遇到烦心事了?”
后梁帝这才停止挥舞,抱着铁剑:“唉,知我者。”
两人下台。后梁帝破例让息再见了一个人。
大狱最深处,有一名囚犯,梳长辫,戴花椒,穿鱼皮鞋,作为罪人来说,未免奢侈。
狱卒不知他的身份,听狱史称呼他“青蒲公”,又见他每日可以吃柑,可以换假发,便认定他是大人物,多加照顾。这天,狱卒们正为青蒲公打洗脚水,忽然撞见慌张叫喊的狱史,还没听清说的什么,就被后来人一脚踢开。
后梁帝悒悒的,只顾走,有人挡路,就要拔剑。
息再将人踢开,踩着热水,给他辟路,直到青蒲公槛前。
“冯易的犬羊,快给我端洗脚水!”青蒲公正在催促,看到息再,半天合不上嘴:“你,你。”看到随后的皇帝,才气急败坏:“冯易你退下吧,你害得我妹妹早逝!害得楚人灭族!你不退下,我打死你。”
他扑到槛上抓挠。
息再拿铁剑隔开他,听后梁帝说:“他叫孟青蒲,出身楚国贵族,是阿噎唯一的兄长。阿噎死后,他神态大变,在楚国周围作乱,自号‘青蒲太子’,被我用兵镇压……”
“不要听他胡说!明明是他滥杀楚人!”青蒲公把铁槛摇得箜箜响,向息再大吼,但晃动的灯火正好落在息再身上,照亮其官服,青蒲公一下子泄气了,“哼,我跟你解释什么呢,你也不过是他的犬羊。”
他开始自悲,靠在墙上让人快滚,舍生忘死的样子。夜半,寒光照进深阱中,他蜷缩着,向后瞥:息再还在。
他吓一跳:“呀!”就见息再打开狱门,三两步到他身边。
恍惚之间,青蒲公以为息再是来救他的:“你进来干什么,你,你非凡容貌,倒有我楚人的风采,难道你是楚祸的知情者?”
“陛下厌倦养你,让我杀你。”息再亮出铁剑。
青蒲公朝剑上吐口水。
“他怎么不自己动手?”
“陛下说青蒲公是他的妻兄,他不忍心杀。”
“他不忍心,这话你信吗,冯易不在,你可以直说,传他的话时,你会不会羞?你们呢?”青蒲公将脖颈往铁剑上横,又大声问狱卒,将他们吼走。
但息再经过一个下午,已经有所了解:青蒲公的作风是装出来的,本人并不强硬。孟皇后还在世时,后梁帝屠杀楚人,这位躲进大山和红树林,过后又到别郡生活,每顿都要吃肉和水果。孟皇后逝去数年,他以白布束发,立誓要还妹妹和楚人一个公道,早晨朗读誓言,晚上睡得比谁都早。最后,他被手下押至长沙守处,就这样被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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