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令宜番外:山月不知心底事(1/3)

    天是乌云密布的灰蓝,地是泥泞蜿蜒的黄土,山是拨不开缭绕烟雾的青黛。星也西沉,月也低垂,草叶片上承着昨夜凝结的草虫的鸣叫声渐稀渐弱,取而代之的是艳丽鸟儿跃上枝歌咏新日——东方既白,天将明矣。我惺忪的睡,从草垛堆中爬来。周遭寂静无人,唯有小狗听见了我的响动,跑到我面前快地摇着尾。它兴采烈是自然的,天亮了,它便可以外吃。可我盯着它茸茸的尾尖上那一抹亮黄,心却丝毫愈来愈沉。整整一夜了,阿娘还没有回返。我只知不该贸然山,却不知该在这昏暗的山守到何时。阿娘将一切厚实衣都裹在了我上,打开包袱,里有几两银、一张路引,还有足够支撑我过活半个月的粮。我将一切东西清完,心里也有了底。阿娘应当避去了别,抑或是同爹爹在一起,待这群剿匪的元军被击退,他们便会来寻的。思罢,我又爬回了草垛,歪睡了过去。……从记事起,我家中便透着古怪。爹爹甚少归家,阿娘几乎对他闭不谈。即便我绞尽脑歪缠,打破砂锅问到底,阿娘也只肯同我说,爹爹是从军之人,军中事忙,他不便在家多住。那时的我尚分不清元军与义军,更不清楚朝廷封赏的官与自封的官有何分别。我只晓得,使笔墨纸砚的是文官,拿刀枪剑戟的是武官,所有的军士都是一路的,所有的官员都是惩恶扬善的。因为没过村,在我中,昌溪村就是我能想象的四方天,村安宁便是天太平。至正十一年,元军来犯。为了保卫乡民,孟家叔叔自告奋勇成了领,我爹爹跟随他一集结队伍起义,最终大获全胜。直到那时我才隐约明白,他们并非一般的从军之人,他们是与朝廷对着的“叛军”。可是,那又如何呢?毕竟与抢钱抢粮的元军相比,我爹爹从不作恶,只是想要自保而已。元军经此一役,不敢轻易再来。但大家都预料到了将来轰轰烈烈的纷局面,于是,村中除了襁褓幼童,人人都练起了兵。爹爹得空便教我与阿娘骑箭,他说,不求我练就个百发百中,只求日后在危难时我能有一线逃生之机。可惜我生来便不擅这些。同样是学艺,孟叔叔膝早将使得炉火纯青,而我却只能驭绕着自家房舍小跑几圈,更遑论脱缰挽弓。习武都是要吃的。爹爹见我实在胆小不开窍,又明白自己狠不心,脆全然丢开手,将我托付给孟家二哥。“上了背便坐不住,又不吃人,真不知有何好怕的。”爹爹毫不客气揭我的老底,叹了:“开平,你可一定要教会她,跑得快些才好,慢吞吞的像什么样?”我呆立在一旁,看着这俩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,满心都是忐忑。孟开平这个人我是知的,不是听说,该是如雷贯耳才对。他自小便因惹是生非而在乡中闻名,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他的脾,落在他手里,我估量着自己是没好果吃了。“胆都是练来的。”果不其然,他望着我嘻嘻笑:“既然前怕狼后怕虎,骑在上还怕,那便放条小狗绕着追,看她还怕不怕。”说罢,他便从隔虎家借了看门护院的狼狗来。那狗名大久被拴着,一朝撒开后便只知寻人扑。我见了当即吓得要命,再也顾不得什么怕不怕的了,赶忙连带爬踩上镫,攥缰绳稍夹腹就向前跑去。“虎哥!救命啊!”经过虎家门前,我大叫:“快把你家狗牵走!”然而他们明显是串通好的,我喊了许多遍,虎却总不现。说话间,我扭只见大还发疯似的跟在后追,黑面、黄牙、猩红的……见着它便要追上来了,我一闭、心一横,终于拿起了上的鞭。抬手一扬鞭,儿便轻轻跃起,旋即向前飞快奔去。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,几乎得我睁不开,但一切都是全新的验。刚开始,我伏在上浑僵直,生怕不慎跌落,可随着飞驰间的起伏逐渐平稳,我也略松一气,渐渐放宽了心。原来扬鞭策并不算一件十分可怖的事。我一路跑了村,村外,是连绵不绝的青山与绕山而过的新安江。我勒停在江边,再度回首看去,那死命追逐的狼狗大早就不见了,后唯有孟开平噙着坏笑,悠悠打上前问我:“怎样,骑快活么?”闻言,我撇了撇嘴,不屑:“可不是你教的好,是我早先便学会了。”爹爹教我半年有余,一切关窍我都记在了心里,只是迟迟不敢迈,走的是女诸生的路,难不比她更……““啊!”我微笑着朝他眨了眨,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上了钩,赶忙收回余半句,可惜早已迟了:“原来你要说的是她。”我忍不住笑话他:“可人家写得好与你什么相?你写的还不如我呢!”哪知这句话竟伤到了孟开平若磐石的自尊心,他听后郁郁了片刻,不过也只是片刻罢了,很快便收拾好了落寞又冲我笑:“练枪可不比习字轻松,你们的枪法都不如我,我才不在乎呢!”正说着,远突然传来孟叔的大喝声,其中还夹杂着孟开平的小名。听语气,他似乎又惹祸了。孟开平意识往我后躲了躲,借着树挡住自己,压底嗓音:“我半路逃了,没去那王小娘家……快,老正冒火呢,若有人来了帮我遮掩遮掩!”直到此刻我才明白,他原是被孟叔押去拜访却又约,真是唯有无耻之人才这般无耻之事,教人家小娘往哪里搁?可孟开平也有歪理回我:“难的脸面是脸面,男的脸面便不是脸面了?我喜谁才不要旁人手!”后来这桩婚事果然没成。孟叔为此唉声叹气了许久,但凡提起,只要孟开平在跟前,脑壳就免不了挨上几掌。可是再后来,他本没必要躲着议亲了。因为至正十三年,孟叔战死,同年,开广哥病逝。短短数月光景,开平哥接连失去了仅有的两位至亲,世上再也没人会喜谁不喜谁了。很一段时日里,我都没有见过他。爹爹为我请了位女先生教授闺学,阿娘则拘着我,不准我再满村满山跑着玩。等我与孟开平再见,竟已是第二年的冬日,风远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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