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(三合一)(6/10)

    小孩身边有父母,身后有女仆,身上护着两三双手。

    他看出息再的风光,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。

    见小孩展臂,求些什么,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、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,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,换上粗布衣裳——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,乞讨之余,偶然能得布匹,数匹裁成一件,就是他的百家衣了。

    “其实,将这件穿在里面,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,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,”使者打量着,补丁实在太多,他不好开口,转问未来事,“此去省中,有展望吗?”

    “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。”

    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:“息君,有高才,当立大志,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,就满足了吗?做王侯如何呢?”

    息再不回答,侧脸看窗。风吹帷幕,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。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,不是冷笑,而是舒展眉眼的笑。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,让使者发愣。

    山水向后,人向前。息再回家了,家中糜烂不堪。他才下公车,就有侍者哭:“燕王乱掖庭女。”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。许多人抬头看天。息再看脚下路,走好每一步。

    学子聚在太常府,问候姓名和家门。出身高第的少年们,言语间有攀比,让博士笑叹:“都有傲气。”息再最后一个到,被人围观。

    有细语:“好样貌,不过,这是什么打扮?”

    有猜忌:“仅凭脸孔入朝廷?”

    还有耻笑:“早闻太学广招野人,看来不假,想必公车去接时,这位还在乡市当中,没来得及换装。”

    只有一人喝止:“乡市如何,郡国又如何,哪怕是天家子,之后都是同学,诸生不要狭隘。”

    鸣不平的人,站到息再身边:“平陵贺子朝。”

    “息再。”息再侧目看他。

    狂花一样的青年,开在百花中间,入学不过七八天,就被排挤。只有贺子朝护着他,总与他攀谈。

    不过,大讲授开始了。

    经博士下帷教读,新旧弟子共百余名,一同听课。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,不能分心照顾人。休息时,他转首去看,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,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忧愁,挑一天放学,去拦息再:“你可不能失意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不能失意。”息再挣开他的手,原话奉还。

    “我失意什么?我驽下,却无读书的阻碍。倒是你,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,逐渐消磨志向。哦,之前经博士讲授时,你坐在哪里?我看了两三次,都没看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理直气壮,”贺子朝皱眉,“我会请示博士,明天开始,你跟我同坐。”然而第二天,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。息再来了,博士什么都没说,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,读自己的书,偶然抬眼,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,看前列的空座位:“你可不能失意。”

    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,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。

    车从道上过,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,面白而瑟瑟,见到贺子朝,他们小声招呼:“上来,子朝,没事了,我们回去。”

    贺子朝让他们先去。

    他继续徒步,逐渐上不来气,便用嘴呼吸,吃了很多行尘。苦涩当中,他极目远方:肉色的黄昏。

    贺子朝扶着道旁树,忽然跪坐,呕吐起来。

    后梁帝要见太学生。

    人多,他眼花,便吩咐十人一批,依次觐见。

    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,好心建议:“开宣室,还是开宵宫?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,陛下,还是开宣室吧,这样庄重。”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,放在大铜盘中,堆成小山,并告诉执事:“开葵苑。”

    葵苑后面是虎圈。

    幸免于难的官员们,这才明白皇帝的心,变色称是,到了当天,各个告病。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。

    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,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:“你也来。”

    到虎圈,他做一番安排: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;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,站在虎圈草甸上;而他则领众位宗室,坐在帐下置酒,抬头是诸生,低头是野兽。

    后梁帝很开心:“啧。”

    他伸手,随意揽人。

    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。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。

    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,捏她的下巴,强迫她张嘴,灌入整壶酒水。

    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,从口鼻喷出烈酒,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,让后梁帝亢奋。

    兴致已达最高,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,唤人端舌头,放野兽。

    崩无忌端着铜盘,路过砠台。

    他瘸腿,又走得急,将盘中物遗落:一条舌头,很轻盈,滚到远处。

    他不方便捡,就朝台上:“请帮我。”砠台哗然。部分学生昏死过去。

    虎圈有啸声,狮豹踱步入场。远滨隐隐的象鸣。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:“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,获得新知:来之前,对学问、时政、先贤经文的温习,通通成了无用功,皇帝不需要这些。

    “诸生请看,”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,猛兽在低处张口,“食物不合心意,哪怕是畜生,也会懊恼,朝同伴撒气。”

    “但虎圈饲食,一天只有一顿,再不喜欢,也得勉强吃下,直到饱腹,”崩无忌说得对,野兽不喜人舌,起初互相撕咬,朝台上呲牙,最终还是安静下来,埋头吃了很久,“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,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,已经满足,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,试问野兽还会死斗,为食物卖力吗?”

    “请诸生为上人解惑。”

    诸生目眩。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。

    远处,侍者将宫女解开:“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,一直没有处置,正好是野兽所爱,当下用来尝试。”

    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,捂着脸说不晓得,逗笑赵王。

    “大道学到哪去了?一条人命在眼前,你们好好作答,或许可以救她性命,却这样怯懦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可以救她性命?”贺子朝上前。

    众弟子拉他衣袖。他拍拍他们的手。

    “真不真,上人一言九鼎,”崩无忌打量他,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,“很莹彻,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,扶风举子,姓贺。”

    后梁帝也在打量。不过,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: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。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,对宫女凝眉,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。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。

    他的兴致减退:“说。”

    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,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,他心中绞痛:“野兽满足口体,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。”

    “绝不会?”赵王托腮,“你这样肯定?”

    “是。子朝请问,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,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会。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?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?”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。

    贺子朝脸红,并非是为郿弋公主,而是为自己:“殿下说得很对,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,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,因为上人之为上人,是一朝的天子,坐堂上而拥天下,雄心等同疆域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野兽之为野兽,也是一样的道理,受圈养的穷物,所事区区之地,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,饱腹以后,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,这是定理——上人之心如何坚决,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。”

    砠台静。

    后梁帝打个哈欠:“你说,人兽各有志,我志大,兽志小,如果野兽轻易移志,食用了宫女,那么以小见大,我心也不过如是,可以改变。”

    他掀开帷帐:“你奉承我,还是骂我?”

    宗室子女闭嘴。侍者和随官低头。

    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,扯他裤脚:“子朝,不要再说了。”

    贺子朝握一手汗。

    “骂得好!”让人没想到的是,后梁帝忽然高兴,示意放了宫女,“太常爱你,爱的有理。你很聪明。”

    宫女得救,又是跪皇帝,又是跪砠台,抹着眼泪退到旁边。贺子朝站在高台上,有凉意——风一直吹,他现在才得体会。

    弟子们依次站起,各个跪湿膝盖。

    他们手牵手,恭喜子朝:“看来这便是考课,子朝,只有你成功。”贺子朝勉强地笑。

    “不过,还有件事,”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,他正畅饮,“你是扶风的贤良,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。这宫女与燕王乱,既不入虎圈,又该如何处置呢,按国朝之法吗?”

    才安心的宫女,又慌乱了,乱中求人,抓住文鸢的手:“我,我是被迫,我被迫。”

    但文鸢比她更慌,顾盼左右,小声说着“且等贤良的回答”。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,甩了她的手,转求郿弋公主。

    郿弋好生安慰:“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,我会报答你的仰赖,替你说话。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。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,所做的事,自然要略低于她,她无力救你,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。”郿弋真的去请示了,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。

    宫女瘫坐,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。

    砠台上,贺子朝正看燕王。

    听到后梁帝说“国朝法”,贺子朝清醒,望向坐帐:燕王在帐下,无所谓的样子。

    受士人教育的青年,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。

    他立刻回答:“陛下言法,最好,就按国朝法。王乱宫闱,染指掖庭宫女,应当废爵削封,久留本地。至于宫女,她受强迫,无奈而从,可遣送回家,令不得入省。”

    虎圈有大笑。

    是燕王。

    后梁帝也笑眯眯的,搂住郿弋公主:“法典背得很熟。就依你言,处置燕王。不过,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,请你听好:今天开始,掖庭与诸侯王乱者,无论男女,受迫与否,皆去头,身骨做醢,以警示众人。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,今天是她生日呀。”

    燕王笑累了,喝水顺气,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。斧士绕台,向她而去。新法即刻执行。

    众弟子成石塑。贺子朝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目眩当中,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,终于跳下虎圈:她放弃求生了,与其做肉酱,不如做活物的口粮。

    狮豹受惊,将她撕碎。

    不过,真如贺子朝所说,它们吃饱了,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,绕着血肉走几圈,舔几口,就散了。

    尸体发臭。下一批学生到达,恰逢野鹫在啄白骨。

    十人自葵苑归来。九人坐车,一人步行。

    舒寻音领众博士,在府外接人。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,发现其身多秽物。

    他不忍。

    “大人,你在未冠的年纪,也经历过这些事吧。”贺子朝开始重病,混沌时,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。舒寻音便安抚他:“是啊,子朝,你要适应。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?”

    看贺子朝嘴唇翕动,舒寻音附耳,听到青年说:“我不能失意。”多少天后,贺子朝能行走,立刻去找息再。

    让他称病,让他告假,总之不能毁了他,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,他出身低,能入太学,已经很不容易……贺子朝在太学寻人,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:“虎圈不啻地狱,我不想再去,更不想再学了,学得好,那里是述职地,学不好,那里是葬身地,我今天便走,从西堰渠游走。”

    贺子朝憔悴,轻声问过路人:“见到息再了吗?”

    路人疾步:“他去虎圈了,我不去!你别问我,问别人!”

    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。他追去直道,仅仅追上车辙。车狂奔,带着最后一批学生——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——来到大阙之前。

    百里葵苑,有何物在呼吸。

    一名弟子害怕,掉下眼泪:“听了那么多残酷事,叫我怎么进得去?你们进去吧,我就在这里。我父是平丞。”

    “我父是守丞。”另有一名弟子接话。

    “我父是长史。”

    “我父立功,受爵执圭,外派为王国大官,赴任途中下世。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。”躲在最后的弟子,此时最高声。

    轮到息再。息再说:“我无父。”

    他走进葵苑,远远地看父亲。

    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。坐帐前后晃。

    崩无忌贴在帐上说:“太学生来了。”后梁帝停顿,掀帐去看:“哪?”

    息再登上砠台,留一个背影。

    “只有他自愿进来。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,希望陛下开恩。”

    “通通捕杀,”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,“他的家庭可赏。”

    “他无家,无父母,是个孤儿。”

    淫欲未消的皇帝,引颈去看:“嗯?”

    连少使搂他的脖子,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。两人疯闹,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,才停下休息。连少使掀开帐子:“这位弟子,你等一等,陛下体力不支,片刻以后再来考你。”

    后梁帝踢她腿股:“获(妇奴)。”

    踢一下,连少使嬉笑,踢两三下,则无反应。

    她愣愣地看外面,汗渍进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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